在当前的国际形势下，加之特朗普开启其第二任期，美国试图购买格陵兰岛等举动涉及北极领空和海上的航行控制，以及石油、天然气等北极自然资源的运输问题，也预示北极空间竞争将日益激烈。中国对北极事务的参与、对北极空间的利用和改造活动包括“冰上丝绸之路”倡议等将面临更多的地缘政治挑战，因此预判未来北极治理的空间格局具有更加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同质性空间结构的主导地位
在当前的北极制度空间中，虽然同质性与差异性这两种力量均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呈现，但同质性空间的规制作用依旧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结构是维持北极格局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稳定性的基础。这一判断指向两种趋势：一是有限度的暴力，即北极区域目前不会陷入完全解构的绝对不确定性中；二是域外行为体有限度的参与，北极国家仍然掌握主导权，在北极事务上具有较强的排他性，使得域外行为体的参与空间十分有限。制度空间包含三种结构性成分：暴力、官僚和修辞。这三种成分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处于内在变化且相互结合的状态，并且这三者的结合类型丰富多样，据此可区分不同的制度空间。
在当前门罗主义影响的同质化空间中，呈现出修辞成分收缩，而暴力和官僚成分上升的态势。由于当前北极元叙事的缺位，仅依靠修辞的说服功能已无法维系该结构的正常运转。不过，暴力是有限度的，北约机制对北极空间结构进行的非理性解构同样存在限度。北约的扩张存在局限，这不仅源于其自身结构的张力，还受到产权模式的制约。当前，受制于北极特殊的地缘环境，资源竞争仍处于可控范围，北极相关的条约等机制依然能够发挥实际效力。从国际秩序的整体发展趋势来看，在核威慑功能不变的情况下，大国间直接爆发战争以及核战争的风险较低。当今国际政治的确定性虽低于冷战结束后的一段时期，但高于冷战时期以及两次世界大战时期。在此背景下，北极国家所作的重大决策势必回归理性，抵制北极域内任何具有毁灭性的倾向。例如，挪威虽然在乌克兰危机问题上是北约中坚定的反俄力量，但在重大问题上依然保持着与俄罗斯的沟通，并在开放港口、渔业配额谈判等经济问题上与俄罗斯达成互惠合作。目前，北极的分裂主要源于北极国家内部的分歧，北极国家对于北极形势的发展仍起主导作用。北极国家警惕域外行为体的介入，因为这可能加剧北极形势的复杂性，甚至与北极国家形成竞争。比如，美国恶意曲解中国的北极政策，制裁为俄罗斯北极液化天然气2号项目制造大型模块的中国工厂，以及阻碍中国与北欧国家之间的北极合作。印度与俄罗斯虽在能源、国防贸易、金奈—符拉迪沃斯托克海上走廊建设以及科研等方面开展广泛合作，但并未签署能使军事行动后勤支持便捷化的《后勤互惠交流协议》。种种迹象表明，北极门罗主义的规制作用依旧强大。现阶段的多元并非开放包容的多元，而是由北极国家内部分裂导致的被动开放。要将这种被动敞开转变为主动开放、共享北极空间仍面临较大阻力，短期内恐难以完全实现这一理想目标。
二、多元化趋势不容忽视
尽管同质性空间目前仍占据主导地位，但差异性空间形态已然显现，这表明北极例外主义的现实基础已经瓦解。俄罗斯与欧美关系的缓和空间有限，其东向政策将持续推进。在此情形下，北极理事会等机制实效逐渐丧失，而金砖国家合作机制却不断崛起，北极制度空间中的异质性力量已成为不可忽视的现实。从世界整体格局来看，当下霸权势力式微，新兴大国崛起，世界难以重回冷战时期的两极格局。“新冷战”的论断在当今既缺乏现实依据，也不具备合法性基础。两极对抗格局既不符合中国不称霸的战略意图，也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根本利益相悖，更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想信念相左。因此，复合多元才是后霸权时代的主要特征，世界格局正进入一种复杂竞合的多元状态。制度空间的竞合纠缠状态导致格局充满不确定性，使北极未来的发展面临很多变数。在此背景下，中国在北极事务中需发挥建设性作用，坚定维护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体系，捍卫以国际法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借助金砖国家合作机制等多元新兴进步机制，推动北极地区的议题设置与制度供给。
同时，在当前北极元叙事缺位的背景下，中国应充分发挥修辞的建设性作用。在中国建构国际制度话语影响力时，需注重“道”与“器”的融合，通过论辩的形式揭露被既有制度结构所遮蔽的主张和理由，并将其作为新的商谈、对话和博弈的依据。这不仅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世界体系中边缘群体失语的问题，而且可以凸显论辩在国际制度斗争中的重要作用。然而，论辩仅仅是提升话语影响力的一种工具。当前国际社会仍以国家为本位，由于大国在国家实力与法律能力方面均占据优势地位，论辩往往会成为大国实现狭隘国家利益、维护霸权和不公平不合理的国际秩序的重要手段。此外，论辩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会进一步加剧分裂和对抗而无法弥合裂痕，也难以突破二元对立的分化思维，进而解决信任赤字问题，甚至还可能破坏规范共识的达成。
因此，中国所塑造的国际制度话语应超越工具性，更多地体现其道德性，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即为北极制度空间表象生产之“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修辞建构与传播路径不同于资本主义空间表象生产遵循的单向度输出模式，而是基于互动性的话语协商和修辞认同，注重“读者转向”，遵循主体间性的逻辑，而非个体理性。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有助于引领世界多元主体在关系互联、实践共创、生存互荣的过程中，超越线性思维、对立观念以及扩张逻辑。北极制度空间的建构若要形成合力，空间话语的重塑应成为未来研究的重要议题之一。传统地缘政治学对空间话语体系的理论假设，基于“空间分异—空间排斥—空间争夺”的地理决定论研究进路，忽视了空间话语的建构性。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空间生产逻辑，是以差异性取代同质性，秉持均质差异的理念，对国家利益关系、社会制度空间以及文明关系进行空间性重塑。唯有在空间开放共享的进程中，方可实现政治平等、经济公平、治理有效、文明多样的北极空间共同体。
空间思维是对线性思维的突破，具有矛盾论的特征。北极空间的同质性（体现为北极国家的同化力量）与差异性（即多元化力量）之间的张力，正是推动北极制度空间建构进程的矛盾所在。当前，“北极例外论”逐渐退潮，北极元叙事缺位，北极制度空间进入动荡变革期，与此同时，北极研究也迎来了后现代转向的关键节点。从空间辩证法的视角出发，全面解构北极国家基于门罗主义建构规制空间背后的物质和德性逻辑，不仅顺应时代发展的需求，更是对北极研究的一次全面反思。未来，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作为北极制度空间建构之“道”，打造开放多元、包容合作的北极新叙事，构建均质差异、开放共享的北极空间命运共同体，应当成为北极学术共同体努力的方向。
来源：节选自《同质与差异：北极制度空间的建构逻辑》，原刊于《国际展望》2025年第2期
作者：郭培清，系中国海洋大学国际事务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李文君，系中国海洋大学法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