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获得及维系海权的方式

发布者:陈嘉楠发布时间:2025-12-22

海权与陆权、空权、天权等类似,是一个针对特定空间的地缘政治概念,核心内涵是对海洋的控制与利用。海权的概念不是一成不变的,从来没有固定的范式,因为军事技术、时代条件和国际政治环境总是在不断发生着大的变化。任何海权的追求都是针对某个时代、特定技术条件和自身禀赋作出的选择,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两个雷同的海权。地理、技术和规范三类因素的相互作用和共同影响推动着海权形态及内涵的演进。其中,技术因素甚至直接定义了海权的时代,如风帆时代、蒸汽时代、机械时代和信息时代。

人工智能(AI)自1950年代后期作为计算机科学的一个分支发展以来,已经有无数的定义,但所有这些都可以提炼成AI“机器模仿人类的能力”,或者更具体地说,“能够执行任务的计算机系统通常需要人类智能”。人工智能并不是新事务和新词汇,它的发展主要取决于计算机存储和计算能力的迭代升级。随着计算机硬件性能的全方位提升和互联网时代海量数据的积累,经历了多次波折的人工智能技术在21 世纪第二个十年进入新一轮高速发展期。人工智能是一种赋能技术就像是电力或内燃机,作为变革性技术,不仅对人类生活各方面带来巨大影响,还将深刻改变整个世界的经济权力甚至是社会形态。人工智能的具体影响通常取决于人们和组织如何使用它,而不是其技术本身。在军事领域里,大方向来看,人工智能将大幅提高对抗的速度以及广度。在海上战略和战术竞争中,以人工智能为基础的无人平台与自主系统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且随着大数据、存储技术和计算能力的大幅提升,无人平台和自主系统正在拓展人类活动的深度与广度。

发展世界一流的海军,然后寻机与对手进行“决战决胜”并赢得决定性战争是获得海权的传统或经典模式。由于技术的进步和国际规范的发展,获得及维系海权的模式正在发生颠覆性变化。

首先,海权的主要工具或载体——海军的兵力结构正面临着百年未有之变局,大国海军正从集约型走向集约型+分布式。人工智能极大地推动了海上力量建设的分布式革命,即在更大范围部署更多的小型平台或传感器,以追求更强更具弹性的战斗力。对于大国海军而言,都是既要又要,即既要追求航母、核潜艇和大型驱护舰这样的大型集约型平台,同时也要发展大规模的小型平台,特别是无人系统。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大国海军和海权必须在集约型和分布式两大趋势方面保持较好的平衡。

另外,由于军事技术和国际规范等方面的变化,海上格局正在走向多极,海权及其应用都遭遇越来越多的制约和限制。总体和平的态势限制了各主要海洋强国的战略选择,海上博弈很难短期内分胜负;而A2/AD平台和技术的广泛应用,以及新的科技革命带来的分布式力量的发展,则限制了大国海上力量的投送及行动自由。在这种背景下,海上单极格局已再难延续,长期的多极格局将成为现实。与历史上长期的“单极主导”相比,多极将是未来海上格局的常态,而和平变革将代替大规模战争成为格局及体系转换的主要形式。另外,形势的发展使得掌握绝对制海权变得越来越困难,海洋强国在实践中将逐渐接受相对制海权的理念。多极制衡的海上战略格局对当前所有国家的海权追求既带来了机遇,也带来了挑战。它使得次等海权或次等海军存在的可行性和必要性都大幅增强,同时也框定了所有大国海权的权力边界和限度。AI和通用人工智能的火爆,使得“技术决定论”大行其道,“谁控制了AI谁就掌握了海权”这样的表述颇为流行。但是,海权及海上格局依然是综合因素作用的结果,人工智能的国际格局并不能决定海上格局。尽管,世界公认中美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两大主导者,但也改变不了海上格局多极化趋势。

同时,谋求海权的进程和路径正在发生重大变革。核武器及核威慑的存在、经济的相互依存和全球社会的发展成为一种限制性力量,使得战争的效率和适用性大幅下降,一个渐进的和平转变过程而非战争,或许可以作为当代世界政治的特征。未来,大国间的海上战略竞争、长期的战略相持和战略消耗将代替决战决胜而成为海上权力转移的主要形式。大国会在大规模战争的门槛之下,不断试探或测试彼此的底线,这使得局势变得动荡不定。AI的大规模应用会加剧局势的动荡和风险管控的难度,但还不至于改变这种渐进式变革的趋势。在这种背景下,除了备战大国高端冲突外,存在和威慑已成为大国海权的两大主要任务。

不以大规模海上武装暴力来调解海洋强国间的关系,并不意味着海洋安全秩序就更容易建立,相反,围绕海洋安全规则博弈的时间会变得更长,博弈的方式也变得更复杂。在全球地缘政治竞争加剧的背景下,人工智能技术正在推动“灰色地带”竞争成为一类现象级的博弈模式。即在武装冲突的门槛下,各国综合军事、外交、法律、经济和执法等力量,以一种渐进的方式和非传统的手段去追求有限的海上目标。

俄乌冲突及双方在黑海方向的攻防态势表明,和平时期的海权与战争时期的海权有很大差别,两者的维系逻辑也截然不同:前者依赖的是威慑、前沿存在和外交,而后者更取决于战场胜负,更接近传统的制海权竞争;前者需要数量,特别是在维系海上存在和影响方面,后者则强调质量。随着地缘政治竞争的回潮,瞄准大国冲突的海权争夺日益激烈。然而,由于大国间长期保持大体和平,因此,和平时期的海权特别是海上“灰色地带”竞争,同样需要得到足够重视。

在和平时期的海权竞争中,除了军事存在和威慑外,海洋外交的使用和重要性将上升到一个相当的高度,成为各方博弈的另一主要工具或路径。外交既是大国海上博弈的一大目的,也是大国海上博弈的重要工具。在21世纪,在强大经济和技术实力的基础条件下,综合平衡使用军事、外交和法律等手段,是获得和维系海权的最合理路径。

每一轮重大技术变革之际,都会有人质疑地缘政治的有效性及合理性,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乃至现在的AI时代,曾有不少人认为,“制网权”和“制信息权”就是一切,地缘政治逻辑的合理性已经不复存在。而现实情况是,近十年来,地缘政治不仅没有削弱,而且是大幅回潮了,俄乌冲突、美国强调“重返制海”和大国战略竞争即是明证。自人类肇始,技术就在持续突破地理和地缘的界限,但时至今日,仍无法完全突破或改变地缘的影响。相反,在人类历史上历次大国竞争中脱颖而出的通常是技术与地缘结合得好的国家或集团。

事实上,人类对海洋空间的认知、开发和控制才刚刚开始,90%以上的深海大洋甚至未被有效感知和认知。AI时代会极大地便利人类对海洋的全方位感知和开发,但一些基本的物理原理和定理仍很难被突破,地理因素的影响将趋于永恒。得益于海洋科技的快速发展,人类正在进入一个全方位开发利用海洋的阶段,特别是人类对深海的探索和开发将很快有实质性突破。深海作为未被人类大规模进入或认知的空间,各类规则制度有待构建,其未来发展趋势攸关全球治理结构和国际秩序;关于深海资源探索与开发,大部分行为仍处于规则的空白或灰色地带,而规则的走向关系世界各国切实的重大利益分配;深海空间潜在战略意义十分重要,深海规则与秩序也关系未来的世界海上战略格局。海权及其研究显然远未过时,而是正在被继承发扬。

来源:节选自《人工智能时代的海权:内涵、实践及影响》,原刊于《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25年第3期

作者:胡波,系北京大学海洋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研究员